晚唐诗人杜荀鹤,官方出版的《中国古代文学史》上有其名,《全唐诗》内有其诗集。近些年地方编著的出版物更为其冠名“晚唐大诗人”、“晚唐著名的现实主义大诗人”云云。后生无畏,不唯书,只唯实,特撰拙文“以子之言,说子之生”,力争不失偏颇地表述这位池州先贤,给世人展现一个较为完整的杜荀鹤。
杜荀鹤(846—907),字彦之,因长时期避难于九华山,自号九华山人。出生于池州石埭长林乡(今石台县贡溪乡),相传为晚唐池州刺史杜牧的出妾之子。“相传”二字见于旧时方志和今日《辞海》中杜荀鹤条目。“相传”的涵义弹性很大,可以确有其事,也可以为民间传说,还可以是子虚乌有。关于杜荀鹤是杜牧出妾之子,晚唐、五代和北宋时正史野史均无此说,最早散布这一言论的是南宋初年的诗人、左丞相周必大,他在《池阳四咏》中云“千古风流杜牧之,诗才犹及杜筠儿。向来稍喜唐风集,今悟樊川是父师。”自那以后,方志的编撰者将其诠释成“牧之妾程氏有孕,妻逐之,适长林士杜筠,生子荀鹤。”用今天的话来说,就是杜牧的妾程氏怀孕了,被其妻发现后赶出家门,改嫁给长林乡名士杜筠,后生了个儿子,名叫杜荀鹤。是耶非耶,待确凿的原始史据查考。
杜荀鹤少时家贫辍学(此说与出生名士家庭难相吻合),投奔于九华山秀林峰下,寄宿僧寺,苦读于山中,青少年时在诗坛上享有盛名。当时人们赞美他“壮言大语”,能使“贪夫廉,邪臣正”,希望他能继陈子昂而为“中兴诗宗”。可他科场失意,屡考落榜,直到唐大顺二年(891)四十六岁时才中了进士第八名。时人鼓励他、祝贺他“九华山色高千尺,未必高于第八枝。”当时国家是七处生火,八处冒烟,乱成一锅粥,“既擢第,复还旧山”即虽然中了进士,却没有封官,仍回九华闲居,“长年犹布衣”,成了“天地最穷人”。在他频频参加科考的年月,军阀混战,到处兵荒马乱,人民啼饥号寒,他亦颠沛流离,漂泊黄河两岸,大江南北,浪迹川渝山乡,遍访湘赣旧友,衣不蔽体,食不果腹,几近乞丐。目之所见、耳之所闻和穷困潦倒之自身感受,激发他写了一些反映地方官吏残酷、赋税惨重和人民疾苦的诗篇。如《再经胡城县》(即今阜阳市)“去岁曾经此县城,县民无口不冤声。今来县宰加朱绂,便是生灵血染成。”诗中讽刺胡城县官因残酷镇压人民的反抗有功,而被朝廷加官晋级,一年间由六、七品县宰晋升为四、五品州府官,其系印的红丝带全由人民的鲜血而染。再如《题所居村舍》:“家随兵尽屋存空,税额宁容减一分。衣食旋苦犹可过,赋输长急不堪闻。蚕无夏织桑充寨,田废春耕犊劳军。如此数州谁会得,杀民将尽更邀勋。”诗中记叙军阀草菅人命,恶吏残酷蹂躏百姓,反而因此立功得赏。又如《山中寡妇》“夫因兵死宁蓬茅,麻苎衣衫鬓发焦。桑拓废来犹纳税,田园荒后尚征苗。时挑野草和根煮,旋斫生柴带叶烧。任是深山更深处,也应无计逃征徭。”诗中通过一个寡妇悲苦生活的描写,反映了晚唐兵连祸结造成农村破产的情况,揭露了惨重的兵役、赋税给人民带来的苦难。此外,《蚕妇》、《田翁》、《乱后逢村叟》、《自江西归九华有感》等诗作,诉说织布的无衣穿,种田的无粮吃,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,表达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对酷吏的憎恶感情。他晚年自编的《唐风集》,共搜集诗作三百二十七首,真正反映晚唐军阀混战、官吏横行,民不聊生的诗作只占其中的小部分,但按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人的观点则是他诗歌的主体,是诗集的精华,更是今人称颂杜荀鹤是现实主义大诗人的主要依据。
毋庸讳言,杜荀鹤的赠友、访友、唱酬、遣怀等大量诗作中也有部分作品露骨地表现他一心追求功名利禄、渴望荣华富贵的庸俗思想。他在参加科举考试之初,曾立下誓言“宁为宇宙闲吟客,怕作乾坤窃禄人。诗旨未能忘旧物,世情奈值不容真”,但他科举屡屡失意时,却牢骚满腹。先是嘀咕“况是孤寒士,兼行苦涩诗”;“岂能诗苦者,便是命羁人”,猜疑诗歌与禄位彼此矛盾,命运决定他与功名无缘。继之慨叹“空有篇章传海内,更无亲族在朝中”、“箧里篇章头上霜,未知谁恋杏园春。闭户十年专笔砚,仰天无处认梯媒”,埋怨朝中无后台,世上无人荐引他。最后又哀怨“所向未得志,岂惟空解吟”;“四海无寸土,一生惟苦吟”;“应怜住山者,头白未登科”,垂头丧气,泪水涟涟。举进士后,没有授职,回九华山乡闲居,心中又愤愤不平。说什么“驱驰岐路共营营,祗为人间利与名。红杏园中终擬醉,白云山下懒归耕”;“一名一宦平生事,不放愁侵易过身”。随着闲居时间的延长,他渴望一官半职的心情愈加急切,“无论南北与西东,名利牵人处处同”,即使是“登科作慰官虽小,避世安亲禄已荣”;“待到功成即西去,时清不问命何如”他已经到了朝授官而夕死可矣的垂涎欲滴的地步。当他做了宣州节度使的僚属以后,时间一长深感僚属不是幕僚,实乃是个办事员,专受人差遣,终日忙着迎来送往,又叹息“方知薄宦难拘束,多与高人作往还”。企盼着能擢个更高的官职。朱温称帝做了梁太祖后,宣州节度使田頵推荐他去汴京,拜见梁王。初谒梁王之日,突降大雨,而天空却无云。梁王朱全忠曰“此谓天泣,知何祥,请作无云雨诗”,杜荀鹤即兴赋诗曰:“同是乾坤事不同,雨丝飞洒日轮中。若教阴朗长相似,争表梁王造化功。”朱全忠大悦,即授他翰林学士、主客员外郎知制诰。用今天的话来说,这是一首典型的效忠诗,或者叫马屁诗。朱全忠原名朱温,参加黄巢起义军,后又带兵叛变投靠唐朝,唐僖宗给他高官厚禄,还赏他一个“全忠”美名,派他镇压起义军,掌了大权后就把继僖宗位的唐昭宗杀了,立了个十三岁的孩子做傀儡即昭宣帝。公元907年又废了昭宣帝,自立为帝,改国号为梁,建都汴(今河南开封),成了五代第一个皇帝梁太祖。朱全忠是个凶恶奸诈的叛徒,杜荀鹤为谋得高官厚禄给这样的人歌功颂德实乃有损人格,大跌身价。可悲的是,他“恃势,侮易缙绅,众怨欲杀之而未成”即凭借权势,侮辱和篾视官宦引起众怒,欲杀他未成,最终不知何故,他只做了5天官就死了。
长期来,史志说杜荀鹤因隐居九华山而自号九华山人。确切地说杜荀鹤是避难九华山,不是归隐九华山,因为他同那些始终躲进深山老林,不肯出来为社会服务的真隐士不同,他并无永久归隐之意,虽身在九华山,日思暮想的是何日能出仕,封官得禄,只是一时事不能也,绝非心不为了。事实的确如下,他耐不住深山清苦寂寞,最终还是投奔宣州节度使田頵,做了他的僚属。杜荀鹤的先辈费冠卿进士及第未及拜官,闻母病危星夜驰归,葬母后又结庐守孝,唐穆宗下诏拜为右拾遗,叹曰“我干禄欲以养亲尔,今得禄而亲丧,何以禄为?”,从此“征诏不起”,归隐九华。荀鹤的晚辈陈岩,宋末举进士不第,元灭宋,深怀亡国之痛,不甘为元朝官吏,归隐九华山。二人均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,实乃高风亮节。荀鹤与之相比,其人格品位、思想境界,就显得相形见绌了。
杜荀鹤在诗人如林的唐朝应该说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。他与唐末多数诗人一样不擅长古体诗,但却常把李白、杜甫挂在嘴上“左揽工部袂,右拍翰林肩”(顾云《唐风集》序);“来阳山下伤工部,采厂江边吊翰林”(《哭陈陶》);“县宰不仁工部饿,酒家无识翰林醒”(《寄温州崔博士》),其实他所师法的是中唐以来的诗人。晚唐时盛行近体诗有三大流派,一是继承贾岛、姚合刻划景物的题材和风格的,如方干、李频等;二是继承李商隐,尤其是温庭筠描写艳情题材和风格的,如吴融、韩偓等;三是继承张籍、白居易深入浅出,平易通俗的讽刺、闲适的就数杜荀鹤。他能把张、白二人在“新乐府”里赋咏而在近体里所没有赋咏的题材,写入近体诗里,即是师古而能翻新。他的诗风通俗易懂,不用典故,不尚词藻,明白如话,老妪都解,被旧时诗坛称为“晚唐格”、“杜荀鹤体”。
究竟如何给杜荀鹤“定级”呢。前人说王维比之李白、杜甫是“小的大诗人”,韦应物比之李白、杜甫是“大的小诗人”杜荀鹤当然与王维、韦应物不在同一平台上,故而不能与李白、杜甫相比之;只能与张籍、白居易或与李商隐、杜牧相比较,是“小的大诗人”还是“大的小诗人”呢?后生不敢贸然界定。权衡再三,只好借用当今使用频率最高的“著名”二字,即杜荀鹤是晚唐著名诗人之一,或者是晚唐一位著名诗人。(摘自于吴汉卿《钟秀池州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