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古名山多隐逸。位于青阳县境内的九华山以其兼容并蓄泰岱之雄伟、匡庐之清凉、峨嵋之秀丽的诱人风光,自东晋起即为道家和佛门高僧所瞩目,也为历代看破红尘、誓不为官的隐士们所青睐。自唐以降,来九华山隐居的才人学士无法历数。但在社会影响最大、名传千载不朽的当数晚唐青阳人费冠卿。
费冠卿,字子军,别号征君。按其生平事迹推断,约出生于唐代宗大历(767—779)年间的早年,具体生于何年无确凿史料记载。年轻时同莘莘学子一样,热衷于科举,渴望入仕,却道途坎坷,屡考屡败,又屡败屡考;熬尽了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寒冬酷暑,尝够了人世间的白眼,十年无颜给家中父母写信,心都冷成了冰片,最后终于中了进士,欣喜若狂。作《久居京师感怀》表述自己十年科考的艰辛。诗曰:
茕独不为苦,求名始辛酸。上国无交亲,晋谒多少难。
九月风到面,羞行成冰片。求名始公道,名与公道远。
力尽得一名,他喜我且狂。家书十年绝,归去知谁荣。
马嘶谓桥柳,特地起愁声。
元和二年(807)他及第进士,正当发榜将要授官之际,家书告急,母亲病危,不及告假,即星夜驰归。至家,见母亲已安葬,悲痛欲绝,遂于母墓旁结庐,守孝三年。守孝年满,决心不再回朝做官,筑陋室隐居于九华山少微峰下,过着风扫地、月点灯的清苦生活。十五年后即长庆二年(822),御史李仁修察费冠卿之孝行,敬其志德,上疏朝廷向穆宗推荐其才德,穆宗也认为他“峻节无双,清飚自远”,乃下诏命,征召其入京任右拾遗,费冠卿接诏后叹曰“我干禄欲以养亲耳,今得禄而亲丧,何以禄为?”婉辞不就,长期隐居九华山,终生绝迹仕途。时人以其“征召不出”,尊为“费征君”。
在唐代,拾遗这个官职,虽然品位在左、右史之下,但可在宫中相伴皇帝左右,可随时地向皇帝进言,地位也很显赫,权势也很大。许多官欲权欲强烈的人,对这种特殊官职常常垂涎三尺,追之不放。费冠卿接诏也并非不动心,内心也曾一度喜悦,而后又生发矛盾的心理、彷徨的心态,在自我揣摩利弊之后,终于下定决心:誓不征召,做一生的隐士。从他一连写的几首诗中可以看出他对征召的态度,笔者故而作出这样的结论。《蒙召拜右拾遗书情二首》,其一曰“拾遗帝侧知难得,官紧才微恐不胜。好是中朝绝亲友,九华山下诏来征。”其二曰“三千里外一微臣,二十年来任运身。今日忽蒙天子诏,自惭惊动国中人。”他在另一首《不赴拾遗召》中又说“君亲同是先王道,何如骨肉一处老。也知臣子今佐时,自古荣华谁可保。”不是吗?费冠卿接诏后,先是兴奋、激动、感激“三千里外一微臣”、“今日忽蒙天子诏”、“拾遗帝侧知难得”,一连串地兴奋、感动;但又耽心“官紧才微恐不胜”,还是激动、感激;又觉得不赴征召“自惭感动国中人”,但转而又认为“君亲同是先王道”,尽忠与尽孝不存在谁对谁错;最后,仔细想来,为官为臣只能红极一时,“自古荣华谁可保”,还是脱离红尘,当个百事不问的隐士保险。
其实,费冠卿“征召不赴”,归隐九华山,也并非全是出于感情冲动,为母尽孝。当时朝政腐败,阉党当道,报国无门,才是主要原因。安史之乱以后,统一、繁荣、强盛的唐朝已经成为过去,国势日渐衰微。安史余部还保持着相当大的势力。藩镇相望于内地,大者连州十余个,小者犹兼三四州,割据称雄,专横跋扈,与唐中央反割据的斗争异常激烈。唐德宗李适(780—805在位)组织平叛的镇兵哗变,攻占了京城长安,德宗狼狈逃跑,先到奉天(今陕西乾县),后逃到梁州(今陕西汉中),经过二三年相战,叛乱才被平息。到唐宪宗时又发生淮西之乱,宪宗被宦官杀害。在朝廷内宦官擅权和反宦官的斗争也十分激烈。宦官对皇帝能够生杀废立,权阉成为唐朝实际统治者,给整个社会造成巨大灾难。就在费冠卿住京待考时,顺宗朝发生了“二王八司马”反宦官集团的革新运动,即所谓的“永贞革新”,宦官与革新派作殊死相斗,最后宦官得胜,二王(王叔文、王伾)八司马(柳宗元、刘禹锡、韦执谊、韩泰、韩晔、陈谏、凌准、程异),被杀的杀、贬的贬,使社会更加动乱,民不潦生。费冠卿在这种动乱的环境中,过着提心吊胆,颠沛流离的日子,身心饱受创伤和折磨,其科考入仕的热情大为冷淡。但为了得禄养亲,不得不继续拼搏下去。现在母亲离世,他想想亲眼所见的刀光剑影,官场上你死我活的争斗,入仕的激情化成冰片,为官的欲望淡成烟云,遂决心遁迹山林,隐逸终生。
费冠卿“征诏不赴”、“归隐九华”确实“惊动国中人”,在当时社会上影起很大反响。有人百思不得其解。如大文学家顾况之子,与费冠卿同时期的顾非熊作《寄费冠卿》。诗云:
先生九华隐,鸟道隔尘埃。石室和云住,山田引烧开。
久闲仙客降,高卧诏书来。一入深林去,人间更不回。
诗中对费冠卿誓不应诏、放弃摆脱贫困的难得的机遇不能理解,认为他是不识人间烟火的怪人。
曾在京都与屡屡落榜的费冠卿结为知交,后官做礼部侍郎的萧建也作《寄费冠卿》。诗曰:
见说九华峰上寺,日宫犹在下方开。
其中幽境客难到,请为诗中图画来。
诗中意为,费冠卿辞诏不赴,有官不做,是否为九华山特殊的景色所吸引所陶醉,要求他以诗作“画”,将九华山的美丽之所在描绘出来,让我让世人得以尽情饱赏。
更多的人对费冠卿诏令不赴,赞赏备至。他的志同道合的密友、宰相姚崇曾孙、官监察御史、户部员外郎、出金杭二州刺史的姚合作《寄九华费冠卿》。诗云:
逍遥缯缴外,高鸟与潜鱼。阙下无朝籍,林间有诏书。
夜眠青玉洞,晓饭白云蔬。四海人空老,九华君独居。
此心谁復识,日与世情疏。
诗中对他辞诏不征的行为推崇备至。对他在九华山的幽静的生活高度颂扬,对他的远离凡尘的操行品德无尚景仰。在得知费冠卿病逝消息后,内心极为伤感,十分怀念,又作《哭费拾遗征君》。诗曰:
服儒师道旨,粝食卧中林。谁识先生事,无身是本心。
空心流水远,故国白云深。日夕谁来哭,唯应猨鸟吟。
费冠卿去世后,前来九华山瞻仰他的故居、拜谒他的墓冢的人前赴后继。一生供奉朝廷、相继任太常博士、礼部员外郎、国子司业的杨巨源,千里迢迢来九华山瞻仰费征君旧居,作《题五老峰下费征君旧居》。诗云:
解向花间栽碧松,门前不负五老峰。
已将心事随身隐,认得溪云第几重。
诗中将费冠卿言行视为“花间碧松”和高耸云霄的“五老峰”,令人无限崇敬,并流露出以费冠卿为样板,“心事随身隐”,也将从混浊的尘世中隐退。
自号“九华山人”的唐才子杜荀鹤,对家乡的先贤费征君发自内心的崇敬,登山凭吊其墓,拜谒其旧居遗址,也曾一度效法先贤,隐居九华山,作《吊费征君墓》。诗曰:
凡吊先生者,多伤荆棘间。不知三尺墓,高却九华山。
天地有何外,子孙无亦闲。当年若征起,未必得身还。
诗中对费冠卿的墓冢隐藏在荆棘丛中,而无人修整,凭吊者只知伤感,不负丝毫行动,提出严厉批评。并赞赏先贤当年不赴召是有先见之明,否则无身还之可能,连座荒冢也没有。只可惜,杜荀鹤想得好,说得好,却没能言行一致。只因官欲太旺,先投奔宣州刺史田頵这个小军阀门下,后又投奔朱全忠这个大军阀,仅做了五天官就终结了人生,后人也不知他葬于何地,更无荒冢留存于世。
前来九华山凭吊费冠卿者远不只上述几人,仅在晚唐时期,还有和杜牧交友,深得宰相裴休赏识的大才子李群玉,池州刺史李方玄之子李昭象、“咸通十哲”之一的张乔、晚唐诗人罗隐、罗邺、张虬、熊儒登、胡骈、贯休、齐已、冷然、希坦等等,足以说明费冠卿“征召不赴”在国中影响之大,名声之高远。
费冠卿在隐居九华山年月里,写了不少咏唱九华山的诗文,由于年代久远,大都散失了。现留存于《全唐诗》里的尚有十一首诗。在其传存于世的诗文中,最有史料价值和文学品位,让后人称道的是一诗一文。
其一诗,即《答萧建问九华山》。诗曰:
自地上青峰,悬崖一万重。践危频侧足,登堑半齐胸。
飞狖啼攀挂,游人喘倚松。入林寒瘁瘁,近瀑雨蒙蒙。
径滑石棱上,寺开山掌中。幡花扑净地,台殿印晴空。
胜境层层别,高僧院院逢。泉鱼候洗钵,老玃戏撞钟。
外户凭云掩,中厨课水舂。搜泥时和面,拾橡半添种。
渡壑缘槎际,持灯入洞穷。夹天开壁峭,透石蹙波雄。
涧蔼清无土,谭深碧有龙。畲田一片净,谷树万株浓。
野客登临惯,山房幽寂同。寒炉树根火,夏牖竹梢风。
边鄙畴贤相,黔黎托圣躬。君能弃名利,步晏一相逢。
若将这首诗意译成白话诗,其大意是:
拔地而起的座座青峰,悬崖峭壁一万重。
登山小道嵌在山崖之侧,一旁沟壑深过人胸。
猴子攀缘于陡壁之上,游人气喘吁吁倚着老松。
步入林中寒气袭鼻,山涧飞瀑细雨蒙蒙。
石阶上苔藓溜滑,寺庙坐落在如掌的山岩中。
彩色佛幡竖立在净土上,宝殿映着丽日晴空。
沿途风貌移步换景,高僧大德坐坐寺院相逢。
泉中游鱼与僧钵相戏,老猴像人一样抚杵撞钟。
户外云雾缭绕,厨房内山泉拨碓把米舂。
僧尼食的白泥和面,外加拾得橡粟种。
越沟壑乘竹筏可过,遇山洞持灯火探究无穷。
两石壁天成一线,昂首仰望胸阔气雄。
涧内水气氳氤不见土,碧绿深谭中定有龙。
刀耕火种的山野田地,谷物和万木葱郁荫浓。
此情此景我已司空见惯,山房幽静几乎相同。
寒冬用树根烧火,盛夏开窗即有凉风。
九华山是贤相管辖的边鄙地,黎民生活还依赖圣躬。
您能否放弃功名利禄,来九华我们诗酒喜相逢。
费冠卿用他那生花妙笔,在诗中将雄奇秀美的九华山自然风光、寺庙风貌、僧尼生活和自己的深切感受描绘得活灵活现,异彩纷呈。依笔者所掌握的史料,费冠卿《答萧建问九华山》是最早全面描绘九华山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的诗作。与费冠卿同时期的刘禹锡的《九华山歌》,虽语言惊人,但只写了山的自然风貌,而且非常抽象。
其一文,即是《九华山化城寺记》。费冠卿于元和八年(813)七月十五日为九华山开山祖寺化城寺撰写的碑记,是最早记述九华山、九华山僧人和化城寺的纪实文章。在1200多字的碑文中对金乔觉的国籍,人的风貌、来九华山经过,卓锡地点、生活情况和圆寂后开缸神态等作了详细记述。文述“时有僧地藏,则新罗国王子金氏近属,项耸骨奇。身长七尺,而力倍百夫。尝曰‘六籍寰中,三请术内,唯第一义,与方寸合’。落发、涉海、舍身而徒,睹滋山于云端,自千里而劲进。披榛援藟,跨峰越壑,得谷中之地,面阳而宽平。其土壤黑,其泉滑甘。岩栖涧汲,以示高洁。曾遇毒熬,端坐无念,有美妇人作礼奉药云‘小儿无知,愿出泉补过’,应视坐石,石涧潺潺,时人谓‘九子神’焉。”“山深无人,云日虽鲜明,居唯一僧,闭目石室,其旁折足鼎中,唯白土少米烹而食之。”“本国闻之,相与渡海甚徒实众。师忧无粮,发石得土,其色青白,不掺和面。夏则石兼土,冬则衣半火,无少长,畲田采薪自给。中岁领一从者,居于南台,自缉麻衣,其重兼钧,堂中榻上,唯此而已。池边建台,厝四部经,终日焚香,独味深旨。时年九十九,贞元十年,忽召众(徒)告别,罔知攸适。但闻山鸣石陨,感动无情欤;将灭,有尼侍者来,未及语,寺中扣钟,无声坠地。尼来入室堂椽三环,吾神其神欤。趺坐函中,经三周星,开将入塔,颜状亦如活时,舁动骨节,若撼金锁,经云:“菩萨钩锁,百骸鸣矣。”云云。此文写作的时间,距金乔觉圆寂只19年。费冠卿隐居九华山后,应是见过甚至拜访过金乔觉,文中所写的一切,作者当是亲眼所见,确凿真实。是九华山佛教史的开拓篇。凡此后记述九华山的山志、史话等等著作、书籍乃至佛门专著、赞宁和尚的“高僧传”,无不是出于、源于乃至抄于“九华山化城寺记”,故而该“记”被文坛、学界、佛界奉为“有唐一代文苑之美,皆萃于此。”后人尤其是研究九华山佛教历史者均应深深感谢这位才子、隐士、先贤费冠卿。(摘自于吴汉卿《钟秀池州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