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咏池州的陶渊明

    屈原是中华当之无愧的第一号大诗人。谁是位居屈原之后的第一诗人呢？论资历、才华和影响，陶渊明应是众望所归者。屈原是否来过池州这片土地，有传说来过，但史料不详，史据不足。陶渊明是否到过池州，答曰“到过，而且不只是一次。”有详实的史料、史据佐证。本文说的就是大诗人陶渊明数次寻访、咏唱池州大地的史实。
　　陶渊明，字元亮，晚年时更名为潜，私谥靖节（民间赠予的封号）。东晋哀帝兴宁三年（365）出生于柴桑（今江西九江）上京里的官宦世家。其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，军功显赫，官至大司马，都督八州军事，封长沙郡公。祖父陶茂和父亲陶逸，都做过太守一级的官，但都不是承袭陶侃爵位的嫡嗣。外祖父孟嘉是东晋名士。但在陶渊明的少年时代，显赫的家族已成历史。他八岁丧父，十二岁丧母，家境败落，有时日常生活所需也难以为济。便与母妹艰难度日，多在外祖父家生活。外祖父“行不苟合，年无夸矜，未尝有喜温之容。好酣酒，逾多不乱；至于忘怀得意，傍若无人。”渊明“存心处世，颇多追行其外祖辈者。”日后的个性、修养，都很有外祖父的遗风。外祖父家藏书很多，给他提供了阅读古籍和了解历史的良好条件。在以《庄》、《老》为宗而黜《六经》的两晋时代，他既学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，也学儒家《六经》和文、史以及神话之类的“异书”。时代思潮和家庭环境的影响，使他接受了儒家和道家两种不同的思想，培养了“猛志逸四海”和“性本爱丘山”的两种不同的志趣，使年轻的陶渊明铸就了徘徊于仕与隐之间矛盾的儒、道共存的思想，乃至前半生。他怀着“大济苍生”的愿望，于孝武帝太元十八年（393）即29岁时第一次入仕任江州祭酒。当时门阀制度森严，破落地主的家境，受到为官者的轻视，深感不堪吏族，无多日自动辞职回家。未久，州里又来召他做主簿（州官属吏，主管户租与狱讼等事），他一口拒绝。后迫于生计，晋安帝隆安四年（400）他到荆州投奔桓玄，入门下属吏。很快发现桓玄野心勃勃，窥伺篡夺东晋政权，他不肯与桓玄同流，做这个野心家心腹，次年（401）冬辞职回家。元兴三年（404）他又离家投入刘裕幕下任镇军参军。入幕不久，看到刘裕为剪除异己，杀害了讨伐桓玄有功的刁逵全家和无罪的王愉父子，使他十分失望，便辞职隐居。义熙元年（405）却又转入建威将军、江州剌史刘敬宣部任建威参军。三月，他奉命赴建康（今南京）替刘敬宣上表辞职。刘辞职后，他也随着辞职。同年8月叔父陶逵介绍他任彭泽县令，11月即到任81天，浔阳郡派邮督来彭泽，属吏说“当束带迎之”。他叹道“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。”遂挂印去职。从此结束了十三年亦仕亦隐时断时续的仕宦生活。这十三年，是他为实现“大济苍生”的理想抱负而不断尝试、不断失望、终至绝望的十三年。最后，赋《归去来兮辞》表明自己真正抛弃功名利禄，与上层统治阶级决裂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。全身心投入到终日与家人荷锄耕作于田畴的无限舒展的世界中。然而，祸不单行，义熙四年（408）他的住房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，一家人只好寄居在船上。义熙六年举家迁往南村。这里住着一批致仕归田的参军、主簿、县令之类的小官，彼此情投义合，诗酒唱和，日月虽然清寒，但心情愉悦。义熙末年（418）朝廷召他为著作郎，南朝宋文帝元嘉三年（426）江州刺史檀道济劝他出山，均被其婉言拒绝，守节不仕。元嘉四年（427）十一月陶渊明在饥寒交迫中与世长辞，享年63岁。陶渊明后20年，一直与妻翟氏志同道合，安贫乐贱，过着夫耕于前，妻锄于后的躬耕自食的贫困生活，然而他固穷守节的志趣，却老而益坚。
　　陶渊明第一次到今日池州是他13岁时即晋武帝太元三年（377），他随叔父陶逵（一说随外祖父孟嘉）去广陵（今扬州）遇风雨船泊今日池州梅龙（时称梅根野）的铸钱所钱溪（今日九华河入江口，一说今日青通河入江口），在此度留一二日。第二次到池州是他41岁时即晋安帝义熙元年（405）3月奉命去建康替刘敬宣上表辞职，船泊钱溪。上年企图篡夺东晋政权的桓玄被杀，他心情舒畅，故地重游，触景生情，写了《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》。诗曰：
　　　　我不践斯境，岁月好已积。晨夕看山川，事事悉如昔。
　　　　微雨洗高林，清飙矫云翮。眷彼品物存，义风都未隔。
　　　　伊余何归者，勉励从兹役？一形似有制，素襟不可易！
　　　　园田日梦想，安得久离析？终怀在壑舟，谅哉宜霜柏。
　　　　若将这首诗译成白话，该当是：
　　　　我少年去广陵曾路过这里，
　　　　已是十余年未到这片土地。
　　　　早晚眺望山川，
　　　　林林总总还都一如往昔。
　　　　细雨将树林作一番清洗，
　　　　鸷鸟乘着烈风展开羽翼。
　　　　这里的万类众物令人眷恋，
　　　　正义之风也并没有泯灭。
　　　　我为了什么，
　　　　勤勉地从事这样的差役？
　　　　个人形体似乎受到拘束，
　　　　平时的怀抱哪里可以更选！
　　　　日夜梦想着园田生活，
　　　　怎能忍受长时的离别？
　　　　始终关心着时光的流逝，
　　　　要学那霜下柏树，坚守志节。
　　诗的情绪舒畅、恬静。但朝政并未改观，危机仍伏，高洁的陶渊明不愿卷入权势斗争的旋涡，所以诗的结尾表露自己依然梦归田园。
　　陶渊明第三次来今日池州，是在他最后一次辞去彭泽县令归田的第二年即义熙二年（406）。这年开春，他与友人乘舟东下到时属彭泽县域的东流散心，看到为官者轻视农耕，不劳而获，而农民亦因官家盘剥严重，务农的积极性也不高，心中生发了无限的感慨，写了《劝农》一首四言六章的长诗。意在劝勉世人重视农耕，尽可能参加农耕，即使不能亲耕，也当按农本精神勉修道德。诗曰：
　　　　悠悠上古，厥初生民，傲然自足，抱朴含真。
　　　　智巧既萌，资待靡因。谁其赡之？实赖哲人。

　　　　哲人伊何？时维后稷。赡之伊何？实曰播殖。
　　　　舜既躬耕，禹亦稼穑。远若周典，八政始食。

　　　　熙熙令音，猗猗原陆。卉木繁荣，和风清穆。
　　　　纷纷士女，超时竞逐！桑妇宵兴，农夫野宿。

　　　　气节易过，和泽难久。冀缺携俪，沮溺结耦。
　　　　相彼贤达，犹勤陇亩。矧兹众庶，曳裾拱手！

　　　　民生在勤，勤则不匮。宴安自逸，岁暮奚冀？
　　　　担石不储，饥寒交至。顾尔俦列，能不怀愧？

　　　　孔耽道德，樊须是鄙；董乐琴书，田园不履。
　　　　若能超出，投迹高轨。敢不敛衽，敬赞德美。
　　这首诗用典较多，遣词造句深奥，大多数读者难以看懂，现译成白话：
　　　　遥远遥远的上古，
　　　　人类开始隆生。
　　　　傲然自得，并无匮乏，
　　　　生活着，朴素而又真诚。
　　　　后来萌发了智巧，
　　　　供给和储备都感到艰辛。
　　　　谁能来赡养众民？
　　　　全靠那聪明的贤人。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聪明的贤人是谁？
　　　　就是那一位农圣后稷。
　　　　他怎样赡养人民？
　　　　就是教人们将百谷种植。
　　　　大舜曾亲自参与种植。
　　　　大禹也曾从事稼穑。
　　　　久远的书如《周书·洪范》
　　　　记载的八政第一条便是民食。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生机盎然的春天之音，
　　　　充满了美好的田原。
　　　　花草树木繁荣茂盛，
　　　　和风清泠充斥山川。
　　　　男女老少都忙忙碌碌，
　　　　不失农时地劳作；
　　　　采桑的妇女起得绝早，
　　　　管田的农夫露宿在田野间。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节令农时很快就会过去，
　　　　温暖润泽的日子也不会长久。
　　　　春秋时冀缺和妻子一起种田，
　　　　长沮桀溺共同耕作，一左一右。
　　　　看看这些古代的贤士隐者，
　　　　尚且在田垄之间奔走。
　　　　何况我们这些普通百姓，
　　　　怎能宽衣博带、闲坐拱手！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人们生活着必须勤勉，
　　　　辛勤劳动才免遭艰难。
　　　　贪图安逸享乐，
　　　　年终岁暮将何以堪？
　　　　粮食没有足够的储藏，
　　　　终不免啼饥号寒。
　　　　看看那些勤劳的伙伴，
　　　　怎能不感到羞惭？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孔子专心道德，
　　　　所以鄙薄樊须的学稼学圃；
　　　　董仲舒以琴书为乐，
　　　　整整三年足迹不到田园。
　　　　假如你也能追踪孔子、董仲舒超尘脱俗，
　　　　踏着他们的足迹成为圣贤，
　　　　那我当然一样恭恭敬敬，
　　　　对你的道德给予赞美。
　　　　（言外）然而你不能如孔如董，
　　　　故不能借口而舍农嬉戏也！
　　这首诗首二章从悠悠农耕历史落笔，结合诸子中的农本思想，阐述农业生产是世人赖以生存的根本，而从事农耕也能滌垢布新。后四章用对比、自省与诘问手法劝各类人都要重视农业农耕。并以反话顺讲的笔调，用孔子、董仲舒的例子批评那些不劳又无德之人。结尾话只说了半句，虽若婉微，实寄愤慨。
　　陶渊明第四次到今日池州，大约是元熙元年（419），这年他55岁。诗人生活拮据，常至“酒米乏绝。”这年九月他与王弘乘舟到东流赏菊。此时东流江畔的半坡上家菊、野菊盛开，黄橙橙、金灿灿，赏心悦目。九日这天，王弘弄来白酒，二人在花中席地而坐，执杯就酌，陶渊明酩酊大醉，挥手歌之《九日闲居》，诗曰：
世短意常多，斯人乐久生。日月依辰至，举俗爱其名。
露凄喧风息，气澈天象明。往燕无遗影，来雁有余声。
酒能祛百虑，菊解制颓龄。如何蓬庐士，空视时运倾！
尘爵耻虚罍，寒华徒自荣。敛襟独闲谣，缅焉起深情。
栖迟固多娱，淹留岂无成？此诗若译成白话，当是：
　　　　人生短促，忧思往往很多，
　　　　可是人们还是盼望成寿星。
　　　　日月依着季节来到，
　　　　民间都喜欢重阳这好听的节名。
　　　　露水出现了，暖风已经停息。
　　　　空气澄澈，日月星辰分外光明。
　　　　飞去的燕子已不见踪影，
　　　　飞来的大雁萦绕着余音，
　　　　只有酒能驱除种种忧虑，
　　　　只有菊才懂得益寿延龄。
　　　　茅草屋里的贫土，
　　　　徒然看着时运的变更！
　　　　酒杯积灰，酒罇也感动羞耻；
　　　　寒菊空白开放，也让人难以为情。
　　　　整整衣襟，独自个悠然歌咏，
　　　　深思遐想勾起了一片深情。
　　　　盘桓休憩本有很多欢乐，
　　　　隐居乡里难道就一事无成？
　　诗开首，写自然给人间带来温馨，接着写重九日的美好气候与物候。点出酒与菊的依存，缺一不成诗。“空视时运倾”、“淹留岂无成”表露诗人对生活处境和命运的遭遇的不平和不满。
　　陶渊明究竟几次到东流，无翔实史料记载，可以肯定地说，不只两次，可能三次四次，甚至更多。本文所述的两次和所作两首诗，虽然不是一家之言，但也不一定准确，鄙夫之言与某学者之说不尽相同。有不同意见是好事，史实愈探愈清晰，是非愈辩愈明白。
　　陶渊明仙逝后，东流人民仰慕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，按照食菊花、乘云升天、得道成仙的说法，将东流誉为“菊邑”，将那段“沧江百折来，及此始东流”的长江称之为“菊江”，在相传其常坐的鳖头矶上建祠，供后人拜谒。祠建于何时无从查考，现存的陶公祠复建于明弘治3年（1490），明万历元年（1573）、清顺治二年1645）重修，清雍正十三年（1735）移址于牛头山秀峰塔旁。后因兵燹灾害多次修葺。现存陶公祠为一院和一进三间平房，正厅立陶公塑像，手执书卷，伫立中央，凝望着菊圃中怒放的傲菊和浩荡东去的大江，神色庄重，透出不侍权贵的清高和傲气，顶挂“松菊犹存”匾，院内几丛修竹、数圃菊花，质朴清幽，体现了陶渊明清廉简仆的思想风貌。祠为省级重点保护文物单位。
　　陶渊明是我国古代文人中自愿弃官从农的第一人，被后代尊称为隐逸诗人之宗。他是汉魏南北朝800年间最杰出的诗人，是田园文学这一文学潮流的开拓者，他的诗文充满了田园气息，一组《归园田居》诗使人清新美妙、恬静愉悦、心胸开朗；一篇虚构仙境的《桃花源记》使世人心驰神往、神魂颠倒；一篇《归去来兮辞》使多少仕途欲望强烈者转而淡泊名利、宁静而致远。他的名士风范和对生活简朴的热爱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人，乃至整个中国文化都深受其影响。陶渊明的名字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。陶渊明一生涉足的地方不多，仅限于上至江陵下至广陵的长江中下游两岸，且四十余年生活在江西柴桑一地，所写诗文大多以江西、湖南农村为背景，但却数次游览池州这片土地，数咏以池州地域为背景的诗章,为池州的文化底蕴沉浸了无量的深度，奠定了无量的厚度。实乃池州人的荣幸。（摘自于吴汉卿《钟秀池州》）